91岁的伊淑英走了,她是“沂蒙六姐妹”中最后一个离世的。
20世纪90年代,我长时间从事新闻舆论工作,得以与她们有较多打交道的机会。除公方莲老人过世早我没见过以外,我与张玉梅、伊廷珍、杨桂英、冀贞兰、伊淑英这五位都很熟悉。在她们家里吃过煎饼,喝过地瓜粥,听她们唱过抗战曲、解放歌。尽管她们的名字和事迹早在1947年就通过《鲁中大众》为根据地的军民所知晓,但直到20世纪90年代,沂蒙地区在挖掘和弘扬沂蒙精神时,她们才再度被发现,进入更为广大的公众视野。
1995年麦收时节,我陪同《解放日报》记者第五同再度来到烟庄,找到的第一个“六姐妹”是伊廷珍,我们在她的院子里度过了其乐融融的闲聊时光。我知道她们五姐妹刚从天安门国旗班回来,便问起她们此行的见闻和感受。伊廷珍老人说:“真好!真好!”在当时健在的五位老人中,杨桂英和伊淑英性格相对沉稳,最开朗最活泼的当数伊廷珍了。她在“真好真好”之后的一句话,让我和第五同都犯了思量。因为她说:“每次到吃饭时间时,就让我们到一个小房子里先站一下,然后再出来。”这话让我和第五同很是推敲了一番。五位老人淹没于平凡的生活中已长达40多年,这次进京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矿泉水。我忽然想到,伊廷珍老人所说,应是电梯。楼层面貌相差无几,她们只以为到一个小房子里站站再出来,实际空间已经发生了变化。我和记者同时会心地笑了。笑过之后,我心里却难掩心酸。战争年代,她们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,可如今的“好日子”,她们却还未真正享受到。但她们很知足,仿佛又重新跟组织接上了关系一样,焕发出了全新的热情,马上还要到上海“南京路上好八连”去慰问。
后来,市场经济全面发展,当地企业从中发现了商机,注册了“六姐妹”品牌煎饼,聘请五位老人做了名誉厂长,并为她们印制了名片。她们一一把名片发给我,我说:“祝贺你们!”仍然是伊廷珍笑得最灿烂,就跟她是真正的厂长一样。伊淑英老人说:“只要对大家伙有利的事,我们就干。”
最后一次去烟庄,是跟一家单位的宣传干事薛慧中女士一起,我们两人傍在伊淑英老人左右,在烟庄的巷子里边走边谈。随行的摄影记者留下了这幅画面。我与五位老人都有合影,与伊廷珍老人在她家院子里长聊的照片,曾发在当年《农村大世界》杂志上。这些照片,我如今手头上都没能留下来,留下来的只有跟伊淑英老人的这一张。那天,我们在街口的碾盘上坐下来,又一次谈起过往。伊淑英老人拉起裤管,让我们看她当年搓麻绳搓伤了的腿。当年,抽调山东部队去东北,新四军军部北移临沂,带过来的大多是南方兵,大多是穿着草鞋来的,在山路上一磨就破碎了,好多战士的脚被山石扎破。一个个赤脚打仗的战士,让“六姐妹”看着心疼。她们便动员全村妇女为他们赶制鞋子。伊淑英老人说:“一只鞋底就要纳120行,一行要过30多针,每针都要经过锥眼、穿线、走线、拉紧几道工序。姐妹们不分白天黑夜地做,胳膊和大腿都磨起了泡、出了血,手指也变了形。”
后来有个粗略统计,仅在莱芜战役和孟良崮战役期间,烟庄村的乡亲们在“六姐妹”的组织下,就为部队烙煎饼7.5万公斤,筹集军马草料1.5万公斤,洗军衣8500多件,做军鞋500多双。谁敢说国民党精锐部队整编七十四师的覆灭,没有她们的功劳呢!谁敢说整个华东战局的扭转和解放战争的反攻,没有她们的贡献呢!
据冀贞兰老人回忆,“沂蒙六姐妹”这一称谓,是当年陈毅元帅亲自给起的。冀贞兰老人说:“他骑一匹马过来,打着绑腿,不知道他是谁,看上去很和蔼的一个人。匆匆忙忙的,快要打仗了。他问完我们的情况后,笑着说我给你们起个名字吧,叫大嫂吧你们还有没结婚的呢,叫大姐吧还有结了婚的,干脆就叫你们沂蒙六姐妹吧?”直到很多年后,冀贞兰老人在孟良崮战役纪念馆里看到陈毅的照片时,觉得面熟,身旁的人告诉她,那就是陈毅。
从战火硝烟中走来的“沂蒙六姐妹”,一直没有停止过拥军的脚步,她们做的鞋垫,一双双被送到边防哨所。1998年长江流域发生特大洪灾,2008年汶川地震,几位老人在生活并不宽裕的情况下纷纷捐款捐物。她们发动儿媳、孙女昼夜加工“千层底”,寄往抗震救灾一线的子弟兵。
听记者说,伊淑英老人在去世前反复叮嘱:“入党的时候就说了,要听党的话。今天的好日子来之不易,那么多人牺牲,为了革命他们付出了一切,得让年轻人记住这些过去的事。”
“六姐妹”们已经远去了,好在电影《沂蒙六姐妹》记录下了她们的事迹,“沂蒙六姐妹纪念馆”留下了她们宝贵的影像。当年,她们以柔弱的身躯参与到了一个伟大时代的历史进程之中,为我们留下了值得永远秉持的精神和永远葆有的敬意。
“沂蒙六姐妹”是永远的姐妹,也是后辈人永恒的力量源泉。(山东省文学院副院长 张世勤)